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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水晶吊燈在西餐廳穹頂流淌出蜂蜜色光暈,我對麵的男人將骨瓷咖啡杯輕輕擱在銀碟上,杯碟相觸的脆響彷彿切割開某種微妙平衡。他推了推金絲邊眼鏡,鏡片後的目光像是掃描檔案般掠過我,西裝袖口露出的腕錶閃著冷硬的金屬光澤。
許小姐,你很好,但我們可能不太合適。
這句話帶著職場談判的精準與疏離,我數著他領帶夾上的碎鑽,七顆,不多不少。第三口咖啡嚥下時,苦澀已經麻痹了味蕾,就像過去二十八次相親失敗的麻木。
玻璃旋轉門吞吐著穿堂風,北京的秋意裹挾著銀杏葉的焦香漫上來。我習慣性收緊風衣腰帶,金屬扣硌得鎖骨生疼。手機在包裡震動,母親發來的語音條裹著廣場舞音樂炸響:楠楠啊,張醫生說對你印象怎麼樣
我盯著鎖屏介麵跳動的聲波圖,直到它變成灰撲撲的未讀訊息。
地鐵隧道的風灌進站台,捲起我髮梢的碎髮。末班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,熒光綠的車標刺破昏沉夜色。車廂裡漂浮著消毒水混著皮革的氣味,我把包抱在膝頭,鞋跟在金屬地板上輕輕叩擊,三長兩短,像極了深夜無人接聽的電話。
下一站,朝陽門。
電子報站聲撕開寂靜的刹那,我忽然被一道熟悉的氣息攫住。對麵男人翻動檔案的指節骨節分明,袖口露出的腕錶錶盤印著雙
C
標誌
——
和七年前畢業典禮上,那個少年腕間的一模一樣。
他低頭時,後頸碎髮掃過襯衫領口,這個動作突然在記憶裡翻湧。七年前的暴雨夜,就是這截白皙的後頸,在我替他撐傘時被雨水洇濕。此刻他睫毛在臉頰投下的陰影,和當年圖書館檯燈下的弧度分毫不差。
許...
楠
他念出我名字的瞬間,地鐵恰好駛過彎道。頭頂燈管滋啦作響,他瞳孔裡晃動的倒影,分明是十八歲那年,在梧桐樹下對我微笑的少年。
2.
地鐵車廂的白熾燈在金屬地板上流淌出冷光,當那個聲音穿過人潮傳來,像一柄塵封多年的鑰匙,精準插入我記憶深處的鏽鎖。十五年前的蟬鳴突然在耳畔炸響,教室吊扇吱呀攪動著燥熱的空氣,藍白相間的校服衣角被穿堂風掀起,還有那個總蜷縮在倒數第二排靠窗位置的少年,陽光斜斜切過他髮梢,在課桌上投下晃動的碎金。
真的是你
他喉結滾動著吐出這句話,聲線比記憶裡醇厚了八度,卻仍帶著當年溫軟的尾調。深灰西裝隨著動作窸窣輕響,他合上檔案夾的動作帶著律師特有的利落,鏡片後的目光卻難得地顯出幾分無措,剛纔掃到側臉,還以為是錯覺。
我的指甲深深掐進包帶,仿鱷魚皮紋路硌得掌心發麻。許嘉樹...
三個字在齒間打轉,竟泛著陳釀般的酸澀。記憶裡最後一次見他,是高考散場的黃昏,他揹著黑色雙肩包站在梧桐樹下,白襯衫被夕陽染成蜂蜜色,說
以後常聯絡
時睫毛垂落的弧度,此刻與眼前的輪廓漸漸重疊。
你在哪站下
他調整了下坐姿,西裝褲繃出筆直的褶皺。我盯著他皮鞋尖折射的冷光,聽見自己機械的回答:國貿。太巧了,我也是。
他嘴角揚起熟悉的弧度,眼角細紋裡藏著十五年光陰,待會兒一起走
車廂廣播響起時,我突然屏住呼吸。餘光瞥見他悄悄將公文包挪向過道,用挺拔的身形為我築起屏障。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想起高三搬桌椅時,他總默默把最重的鐵皮櫃摞在自己推車,耳尖發紅地說
順路。木質香調混著紙墨氣息漫過來,不是記憶裡校服的皂角味,卻依然讓人鼻酸。
朝陽門到了...
隨著人流步出車廂,站台的穿堂風掀起我的裙襬。他幾乎是本能地側身,西裝外套下襬劃出優雅的弧度。站在並排等車的間隙,我偷瞄他無名指的空白,心跳卻被他突然遞來的名片打亂
——
燙金的
嘉樹律師事務所,創始合夥人
字樣,在冷光燈下泛著灼人的光。原來那個總在草稿紙上畫簡筆畫的少年,真的長成了記憶裡最耀眼的模樣。
3.
換乘後的車廂像被抽走了空氣,空曠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。他抬手示意我先坐,袖口閃過的銀質袖釦刻著鳶尾花紋路,暗紋西裝隨著落座的動作泛起緞麵光澤。這讓我想起廣告提案會上,甲方總監撫摸高定西裝時矜貴的姿態。
你變化好大。
他突然開口,鋼筆在檔案上懸停成傾斜的弧度。
我下意識摸向眼角細紋,指尖觸到卡粉的紋路:變老了吧
笑聲裡混著自嘲,想起今早鏡子裡浮粉的遮瑕膏,還有
HR
辦公室裡那句
公司業務調整。
不是。
他摘下眼鏡擦拭鏡片,露出眼尾淡淡的笑紋,高中時你總把課本堆得老高,現在說話會直視彆人眼睛。
這話像根細針,戳破我用十支口紅和八套職業裝築起的鎧甲。上週收拾工位時,抽屜裡未拆封的辭職信還帶著嶄新的摺痕。
你還記得李老師嗎
他及時轉移話題,喉結滾動時帶出熟悉的輕咳。
當然!
我笑出了聲,彷彿又看見那個總把粉筆攥成兩截的數學老師,他每次說‘這粉筆質量太差’,後鼻音都要拖得老長!
還有他解題卡殼時,會突然說要去接電話。
他跟著輕笑,眉眼彎成當年在教室後排講冷笑話的模樣。車廂頂燈在他睫毛投下扇形陰影,恍惚間與記憶裡午後陽光重疊,那時他總在課本塗鴉區畫歪歪扭扭的小貓。
國貿站的冷風灌進領口時,他已經站在路邊攔車。出租車頂燈在他側臉切割出明暗交界線,我盯著他喉結處晃動的領帶夾,想起畢業紀念冊裡那張穿白襯衫的照片。
就當是老同學敘舊。
他替我拉開車門,掌心虛護著車頂,木質香氛裹挾著溫熱氣息湧來。車廂裡收音機突然唱起《後來》,劉若英沙啞的嗓音讓空氣瞬間凝固。我慌忙搖下車窗,霓虹燈光在睫毛上碎成斑斕的星,聽見他突然問:你...
結婚了嗎
冇。
我數著車窗外掠過的廣告牌,第三塊是前男友公司的新品,工作太忙了。
我也是。
他的膝蓋偶爾擦過我的裙襬,帶著體溫的觸感讓人心慌,上個月通宵處理併購案,在律所睡了整整一週。
車停在小區門口時,他遞來燙金請柬,邊緣還帶著體溫:下週六同學會,很多人從國外飛回來。
我盯著
嘉樹律師事務所首席合夥人
的燙金字樣,突然想起十七歲那年,他在操場角落背單詞時被夕陽染成金邊的側臉。
電梯鏡麵映出我脫妝的臉,眼下浮著淡淡的青黑,嘴角卻止不住上揚。手機震動時,螢幕亮起他的訊息:今天很高興見到你,晚安。
我摩挲著這條訊息,直到電梯門打開。走廊儘頭,老家寄來的紙箱還堆在玄關,最底層壓著泛黃的信封,信紙邊緣用修正液反覆塗抹過的
我喜歡你,在記憶裡泛著淡淡的藍。
4.
落地鏡前,我第七次調整絲質襯衫的領口。藏青色衣料垂墜如墨,卻映得臉色愈發蒼白。床上堆著揉皺的雪紡裙、針織衫,像極了我此刻淩亂的思緒。合租室友小雨叼著吐司撞開房門,目光掃過戰場般的床鋪:要去拍時尚大片
同學聚會。
我將銀質鎖骨鏈塞進衣領,柑橘調香水在空氣中暈開,卻蓋不住掌心的汗意。上週地鐵重逢後,我對著手機裡的合照反覆端詳,照片裡穿校服的許嘉樹嘴角還帶著嬰兒肥,和如今西裝革履的律師判若兩人。
就是那個戴金絲眼鏡的斯文敗類
小雨突然湊近,溫熱的呼吸噴在耳畔,你耳尖紅得能滴血了。
我慌忙後退,卻在轉身時撞翻了桌上的口紅,烈焰色膏體在木質地板上劃出刺眼的弧線。
國貿大廈
82
層的酒吧像座懸浮的水晶宮。電梯數字跳動時,我盯著鏡麵倒影反覆補妝,卻總覺得睫毛膏暈染得不夠自然。推開門的刹那,暖黃燈光裹著威士忌的醇香湧來,許嘉樹倚在落地窗旁,深藍色襯衫挽起的袖口下,小臂肌肉隨著舉杯動作微微起伏。
抱歉,路上堵車。
我踩著十厘米高跟鞋走近,卻在看清他身邊人的瞬間呼吸凝滯。曾經籃球隊長的髮量稀疏得能看見頭皮,學霸林悅無名指上的鴿子蛋鑽戒晃得人眼疼。這是班長陳昊,林悅現在是兒科醫生...
許嘉樹的聲音混著酒杯相碰的脆響,我機械地點頭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
還是老樣子,喝莫吉托
他示意服務生時,腕錶錶帶擦過我的手背,帶著體溫的觸感讓心跳漏拍。當他說起高二春遊的啤酒往事,冰塊在威士忌杯裡碰撞出細碎聲響,我突然想起當年躲在帳篷裡,對著星空寫下的滾燙字句。
嘉樹!
尖銳的女聲刺破曖昧氛圍。穿紅裙的女孩如蝴蝶般撲來,車厘子色美甲勾住他手臂的瞬間,我看見許嘉樹耳尖泛起可疑的紅。表妹
我扯動嘴角,卻嚐到鐵鏽味
——
咬到了自己的口腔黏膜。
洗手間的冷光燈下,我反覆用冷水拍打臉頰。鏡中人的眼影暈成青灰,像極了淩晨三點改方案時的模樣。推開隔間門,正巧撞見周婷倚在洗手檯補妝,她從鏡子裡睨我:表哥眼光向來很高呢。
回到座位時,許嘉樹麵前的威士忌已經見底。他皺眉盯著我的臉,欲言又止的模樣讓我想起高三模考失利那天,他偷偷塞來的草莓牛奶。你剛纔想問什麼
我轉動著杯中的薄荷葉,冰塊融化的水珠順著杯壁滑進袖口。
他喉結滾動:李雯說,你寫過一封信
玻璃幕牆外,CBD
的霓虹突然變得刺目。那個被我藏在《五年高考三年模擬》裡的信封,此刻彷彿正從記憶深處浮現,信紙邊緣被修正液塗得發皺的
我喜歡你,在掌心發燙。
遊戲環節的喧鬨聲中,我機械地完成著
你畫我猜。當許嘉樹比劃著
初戀
時,周婷突然搶答:不就是高中那個轉校生
他握著話筒的手驟然收緊,指節泛白如紙。我低頭攪動著融化的莫吉托,薄荷沉在杯底,像極了被歲月掩埋的心事。
露台的夜風裹挾著都市特有的腥甜。許嘉樹將外套披在我肩上,溫度透過羊絨織物傳來:周婷是我姑媽的女兒,她總愛開些過火的玩笑。
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掌心的繭子擦過我敏感的內側皮膚,那天在地鐵上,我就想告訴你
——
來拍大合照!
閃光燈亮起的瞬間,他的額頭輕輕抵在我發頂。人群的喧囂中,我聽見他急促的心跳,和十五年前教室後排偷看他時,自己慌亂的脈搏重疊。這一次,霓虹照亮的不僅是我們的輪廓,還有那些在時光褶皺裡發酵的、終於破土而出的情愫。
5.
閃光燈熄滅的刹那,人群如退潮般散去。我攥著空酒杯,藉故逃向洗手間。冷白燈光下,鏡中人眼尾暈開的眼線像兩道乾涸的淚痕,嘴角僵硬的弧度還保持著社交笑容的形狀。洗手檯的水流聲嘩嘩作響,沖刷著手腕時,竟讓我想起高三模考失利那晚,躲在教室後牆根落下的無聲淚水。
手機在包裡震動,小雨的訊息帶著跳躍的氣泡:戰況如何需要救援嗎
我盯著螢幕發怔,指尖在鍵盤上懸停許久,最終隻打出:遇到他表妹了,情況複雜。
發送鍵按下的瞬間,紅色裙襬如火焰般掃過門框,周婷踩著十厘米的紅底鞋優雅走來,口紅在鏡中劃出豔麗的弧線。
許楠姐,我哥這人有時候太念舊。
她對著鏡子補妝,睫毛膏刷子輕輕顫動,你知道他書桌抽屜裡還鎖著高中畢業照嗎
我捏緊化妝包拉鍊,金屬扣硌得掌心生疼:同學情誼很難得。
是啊。
她抿了抿嘴唇,車厘子色的唇釉泛著冷光,不過人總要向前看,對吧姑姑給他介紹的海歸女博士,父親是上市公司董事長...
她的聲音拖得很長,鏡中對視時,我分明看到她眼中藏著勝利者的憐憫。
胃部傳來一陣痙攣,我強撐著將散落的口紅塞進包裡:麻煩轉告你哥,我有事先走了。
玻璃旋轉門吞吐著刺骨的夜風,我攔車時的手指都在發抖。手機螢幕亮起的瞬間,許嘉樹的名字在夜色中跳動,像團灼熱的火。我咬著下唇按下靜音鍵,出租車駛過長安街時,窗外林立的寫字樓像沉默的巨人,無數加班的身影在玻璃幕牆後化作模糊的剪影。
這麼快就回來了
小雨敷著麵膜從沙發彈起,綜藝節目的笑聲還在背景裡喧鬨。我把自己摔進沙發,高跟鞋滾落在地:徹底冇戲。人家的相親對象,不是留洋精英就是豪門千金。
就因為他表妹幾句話
小雨扯下麵膜,你問清楚了嗎
現實就擺在眼前。
我盯著天花板,聲音悶在喉嚨裡,32
歲失業,住在五環外的合租房...
而他是律所合夥人,住著朝陽公園旁的大平層。
手機突然震動,語音訊息的紅色氣泡在黑暗中格外醒目。許嘉樹的聲音帶著喘息:許楠,我在你家樓下。能下來一下嗎就五分鐘。
小雨的驚呼聲和我心跳的聲音重疊,我撲到陽台,看到那輛黑色奧迪的雙閃在寒夜裡明滅,像求救的信號燈。
電梯下降時,金屬纜繩的摩擦聲格外刺耳。我在鏡麵倒影裡看到自己發紅的眼眶,想起高中時偷偷看他打籃球的心跳,此刻竟和當年一般劇烈。推開單元門,冷風捲著細雪撲在臉上,許嘉樹倚在車旁,解開兩顆鈕釦的襯衫下隱約露出鎖骨,呼吸在冷空氣裡凝成白霧。
對不起,周婷是不是說了什麼
他快步上前,袖口掠過我髮梢,帶著淡淡的雪鬆香氣。
我攥緊外套口袋裡冰涼的手:她隻是讓我看清了現實。我們十五年冇聯絡,你根本不瞭解現在的我...
那就給我機會瞭解。
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,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傳來,我知道你熬夜改方案時會喝三杯美式,知道你緊張時會轉筆,還知道...
他頓了頓,路燈在他睫毛投下細碎的陰影,你總把難過藏在笑容背後。
我渾身僵硬:我失業了。上個月被裁員,現在連房租都快付不起。
話一出口就後悔了,卻見他眼底泛起笑意:我還以為你要說已經結婚生子。
這不好笑!
我想抽回手,卻被他握得更緊。
許楠,
他的拇指輕輕摩挲著我手腕內側,聲音低得像在哄人,我喜歡的是十七歲在圖書館給流浪貓喂麪包的你,是現在敢直麵困境的你。至於北京...
他突然笑了,撥出的白霧撲在我臉上,有你的地方,纔是家。
睫毛上的雪水突然變得滾燙,我仰頭看他,路燈將他的輪廓鍍上金邊。他的呼吸近在咫尺,帶著威士忌的醇香:那個...
我能吻你嗎
我閉上眼的瞬間,聽見遠處傳來零星的狗吠,還有電視機模糊的廣告聲。他的唇落在我唇上,柔軟而小心翼翼,像羽毛拂過心口。時間在此刻凝固,十五年的時光突然變得輕盈,那些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現實枷鎖,在這個吻裡碎成齏粉。
現在能告訴我,那封信寫了什麼嗎
他抵著我的額頭輕笑。
早忘了。
我嘴硬地偏過頭,卻被他扳正下巴。
撒謊。
他的鼻尖蹭過我的,不過沒關係,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說。
咳嗽聲突兀地響起,小雨舉著手機站在樓道口,螢幕熒光映著她促狹的笑:需不需要我準備花生瓜子,圍觀現場直播
許嘉樹看向我,眼中盛滿溫柔的詢問。我回握他的手,突然覺得,或許所謂的現實困境,不過是命運設下的小小考驗。畢竟,人生能有幾個十五年而這一次,我們終於不再錯過。
6.
小雨公寓的暖光裹著伯爵紅茶的馥鬱,骨瓷杯沿騰起的白霧在我與許嘉樹之間織出朦朧的紗。他端坐在對麵沙發,深藍色襯衫解開最上方的鈕釦,露出精緻的鎖骨鏈,與茶幾上散落的小熊餅乾形成奇妙反差。小雨像隻歡快的喜鵲,舉著茶壺在旁穿梭,琥珀色的茶水不斷注入他的杯中。
嘉樹哥,你們律所平時都處理哪些大案子呀
小雨托著下巴,眼裡閃著好奇的光。
我輕咳一聲,用眼神示意她收斂。許嘉樹卻笑意盈盈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杯壁:主要涉及公司法和知識產權領域。
他突然轉頭看向我,目光溫柔而堅定,其實我們有個客戶正在招募品牌總監,你的專業能力和創意...
我的心臟猛地收緊,指甲掐進掌心。熟悉的憐憫感如潮水般湧來,這些年在職場,我早已習慣了這樣居高臨下的
幫助。謝謝,不過我想自己嘗試。
我垂眸盯著杯中的茶葉,聲音冷得像結了冰。
你誤會了。
他傾身向前,西裝袖口掃過茶幾,他們確實急需像你這樣的人才。我看過你的作品集,那個化妝品
campaign
的創意,連我都忍不住拍案叫絕。
小雨在一旁瘋狂點頭,馬尾辮甩得像撥浪鼓:就是!許楠可是拿過國際創意大獎的!那個廣告片,我看一次哭一次!
哪有那麼誇張...
我耳尖發燙,臉頰燒得通紅。許嘉樹手機的震動聲適時打破了尷尬,他歉意地看了我們一眼,起身走向陽台。玻璃門隔絕了大部分聲音,但
媽不是相親對象
這些字眼,還是斷斷續續飄進耳中。小雨衝我擠眉弄眼,我慌忙低頭,卻在茶水中看到自己泛紅的臉。
抱歉,家裡有點事。
許嘉樹回來時,眉間帶著一絲疲憊。
我起身整理裙襬:時間不早了,你該回去休息了。
樓下的夜風裹著深秋的涼意,許嘉樹的風衣下襬被吹起,露出裡麵熨燙整齊的襯衫。他突然抬手,指尖掠過我臉頰時帶起一陣戰栗:那個工作機會,真的不再考慮
我會認真想想。
我盯著他領帶夾上的碎鑽,隻是...
需要點時間。
在我眼裡,你永遠是辯論賽上閃閃發光的女孩。
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的眼角,記得你忘詞時,我在台下舉提示牌的樣子嗎
記憶突然翻湧,那年的辯論賽現場,聚光燈晃得人睜不開眼。我攥著話筒的手不住顫抖,是台下突然舉起的粉色紙條,讓我找回了節奏。還有你寫的加油小紙條。
我聲音發顫,眼眶泛起水霧。
從那時起,我就覺得,認真的你比獎盃還要耀眼。
他的氣息拂過我發頂,明天一起吃晚餐
我點頭的瞬間,竟冇察覺自己嘴角揚起的弧度。直到他的車燈消失在街角,我才如夢初醒
——
原來心動的感覺,真的會讓人忘記時間。
屋內,小雨正抱著抱枕在床上打滾:天呐!這是什麼偶像劇情節!十五年的暗戀,破鏡重圓!
彆瞎說了。
我嘴上反駁,手指卻不自覺點開手機。許嘉樹的訊息靜靜躺在螢幕上:明晚七點,老地方見
而高中同學群裡,李雯的
@格外醒目。當那張泛黃紙條的照片映入眼簾,我的呼吸幾乎停滯
——
那歪斜的字跡,笨拙的告白,是我十七歲最珍貴的秘密。
群裡瞬間沸騰,表情包和起鬨聲刷屏。手機鈴聲突兀響起,許嘉樹的名字在螢幕上跳動。原來修自行車那天,你就...
他的聲音帶著笑意,卻又格外溫柔。
李雯這個大嘴巴!
我埋進抱枕,聲音悶悶的。
明天約會,我要聽你親口說。
他輕笑,一字不漏的那種。
掛斷電話,窗外的月光灑在地板上,碎成一片片銀鱗。小雨還在嘰嘰喳喳地讀著群裡的訊息,而我望著天花板,忽然明白:有些緣分,兜兜轉轉十五年,終究會在最恰當的時刻,綻放出最美的模樣。
7.
深秋的北京街頭,銀杏葉在我們腳下沙沙作響。這兩週,我和許嘉樹像兩個尋寶的孩子,在城市的褶皺裡尋找青春的碎片。那家藏在衚衕深處的舊書店還掛著褪色的木牌,隻是店主換成了戴圓框眼鏡的年輕人;他大學旁的小麪館依然飄著熟悉的香氣,老闆娘笑著說:小夥子,你終於帶女朋友來了。
此刻,我站在衣帽間的全身鏡前,反覆調整淡紫色連衣裙的珍珠鈕釦。手機在梳妝檯上震動,許嘉樹的聲音裹著電流傳來:彆緊張,就是普通聚餐。我哪有緊張。
我對著鏡子扯出微笑,睫毛膏卻在眼下暈開一塊深色。
國貿三期頂層餐廳的落地窗像一幅流動的畫卷,整座城市的燈火在腳下鋪展成璀璨星河。陸遠早到一步,深藍色西裝襯得他眉眼鋒利,見到我時卻突然愣住,隨即露出意味深長的笑:久仰大名,嘉樹高中時就...先點菜吧。
許嘉樹迅速打斷,耳尖泛起可疑的紅暈,手指無意識摩挲著餐巾。
紅酒在高腳杯中搖晃,陸遠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流轉:許楠,你知道嘉樹為什麼單身到現在嗎陸遠。
許嘉樹警告地皺眉。因為他心裡一直住著個白月光。
陸遠朝我舉杯,眼底藏著促狹,今天總算見到本尊了。
我的臉瞬間滾燙,低頭時瞥見玻璃倒影裡,許嘉樹耳尖紅得要滴血。就在這時,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:許總監真是巧啊。
林總帶著幾個前同事站在過道,目光像探照燈般掃過我們。他西裝口袋裡露出半截定製手帕,那是我離職前送他的生日禮物。聽說你最近在找工作
他的視線落在我空空的左手,需要我幫你引薦嗎
空氣驟然凝固。我攥緊餐巾,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。不必了。
許嘉樹突然開口,聲音帶著金屬般的冷硬,許楠已經接受了誠域集團的
offer,品牌副總裁。
我猛地轉頭,撞進他幽深的瞳孔。誠域集團的
logo
在記憶裡閃過
——
那確實是他律所的重要客戶,但我從未投遞過簡曆!林總臉上的假笑裂開一道縫:恭喜。
他轉身時,袖釦擦過桌麵發出刺耳的聲響。
你瘋了
等人走遠,我壓低聲音質問。許嘉樹握住我冰涼的手,指腹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:上週我把你的作品集發給了誠域
CEO,他連夜打了三個電話給我。
他的拇指擦過我泛紅的眼眶,每天等你睡著後,我都會看你電腦裡的設計稿到淩晨。
回家的車上,車載香薰散著雪鬆的氣息。許嘉樹的手機突然震動,螢幕亮起
母親
的備註。他冇有迴避,按下擴音鍵。嘉樹,周婷說那個女人
32
歲
尖銳的女聲刺破寂靜,李董事長家的千金從上海飛過來見你...
許嘉樹握住方向盤的指節發白:媽,我隻喜歡許楠。
掛斷電話後,車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。我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霓虹,突然發現,我們之間隔著的不僅是十五年的時光,還有門第、年齡、家庭的重重枷鎖。
再給我點時間。
他伸手想牽我的手,卻在半空停住。我望著他無名指上淡淡的戒痕,突然想起周婷說過的那些富家女。原來愛情從來不是童話,而是要在現實的荊棘裡,開出倔強的花。
8.
深秋的陽光透過斑駁的窗簾,在簡曆上投下細碎的陰影。我正對著電腦螢幕修改作品集,突然被急促的門鈴聲打斷。貓眼外,身著香奈兒套裝的中年女士站得筆直,珍珠耳釘在晨光裡泛著冷光
——
那眉眼間淩厲的弧度,分明是許嘉樹的翻版。
許小姐
她的聲音裹著職業性的微笑,法式美甲輕輕叩響門框,我是嘉樹的母親,方便聊聊嗎
我慌忙將外賣盒塞進桌底,茶幾上散落的方便麪調料包在她高跟鞋尖前格外刺眼。許母掃視客廳,目光像掃描儀般掠過掉漆的牆皮、褪色的布藝沙發,最終落在我貼滿便簽的筆記本上。嘉樹總說你很優秀。
她優雅地坐在沙發邊緣,骨瓷茶杯與木質桌麵相碰發出清脆聲響,不過
32
歲能做到總監,確實出乎我的意料。
我攥著茶托的手指微微發顫,茶水在杯口泛起細密的漣漪。您有話直說吧。
喉嚨發緊,卻還是擠出這句話。
嘉樹從小就是精英教育的範本。
她轉動著翡翠鐲子,北大、哈佛、律所合夥人,這些成績背後是二十年的精心培養。
她突然抬眼,目光如淬了冰的手術刀,李小姐父親是交大博導,母親是三甲醫院主任,她本人就職於國際投行。你們...
她頓了頓,就像紅酒與泡麪,永遠無法相配。
胃部傳來痙攣般的疼痛,我盯著她腕錶上閃爍的鑽石,想起昨夜許嘉樹蹲在地板上幫我修壞了的路由器。感情不該用履曆衡量。
我的聲音輕得像飄在半空的落葉。
你這個年紀,應該更懂現實。
許母將冷透的茶推到一邊,等激情褪去,你拿什麼留住他年齡差、事業落差,這些鴻溝隻會越來越深。
防盜門突然被撞開,許嘉樹的風衣還在滴水,顯然是從律所狂奔而來。他額前的碎髮黏在汗濕的臉上,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銳利:媽!誰允許你私自來找她
我在教你看清現實!
許母抓起手包,香奈兒菱格紋在她指間壓出褶皺,等你摔得頭破血流,就知道媽媽是對的!
房門重重摔上的瞬間,整個世界陷入死寂。許嘉樹的西裝還帶著律所的冷氣,他將我顫抖的身體圈進懷裡時,我聽見他劇烈的心跳聲。溫熱的淚水滲進他的襯衫,暈開深色的痕跡。原來愛情這場戰役,從來不是兩個人的單打獨鬥,而是兩個世界的短兵相接。
9.
許母留下的茶香早已消散,卻在每個深夜化作冰霜,凝結在我手機螢幕上。當許嘉樹發來
明晚去看新開的美術館
的訊息時,我盯著對話框裡跳動的光標,最終隻回了個
加班。那些精心準備的約會邀約,像被揉皺的情書,被我用
投簡曆
麵試
的藉口一一壓進生活的褶皺裡。
週五的暴雨敲打著窗欞,我蜷縮在沙發修改第十版簡曆時,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。許嘉樹站在門口,西裝肩頭洇著深色水痕,鏡片後的眼睛佈滿血絲,像兩汪乾涸的泉。小雨說你推掉了所有社交。
他跨進門檻,皮鞋在地板上碾出潮濕的印記,你要放棄了嗎
我攥緊手中的簡曆,紙張邊緣割得掌心生疼:你母親說得對,我們本就不該...
話未說完,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,溫熱的呼吸拂過淩亂的髮絲:當年你把情書塞進課桌最深處,現在又要把心藏起來嗎
這不一樣!
我猛地後退,撞翻了茶幾上的水杯,我
32
歲了,冇工作、冇積蓄,連未來都不知道在哪!你是律所合夥人,是彆人眼中的天之驕子...
所以在你眼裡,我隻配和履曆漂亮的人在一起
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,帶著破碎的沙啞,你記得高二那個雨天嗎你蹲在車棚修自行車,鏈條油濺在白襯衫上,卻對著急哭的學妹說
'
彆怕,姐姐教你
'。
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泛紅的眼角,那一刻我就知道,你眼裡有光,是任何獎盃都比不了的光。
記憶突然鮮活起來。那天為了參加數學競賽,我顧不上狼狽,手把手教學妹安裝鏈條。原來在我冇注意的角落,少年的目光早已駐足。
這些年我見過太多精緻的假麵。
他將我顫抖的手按在胸口,隻有你會為流浪貓擋雨,會熬夜改方案到天亮,會在看到彩虹時像孩子般雀躍。
窗外的雨突然變大,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響裡,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,許楠,我要的從來不是完美,是你。
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,就在這時,手機鈴聲突兀響起。陌生號碼在螢幕上跳動,我接起的瞬間,趙明沉穩的聲音傳來:許女士,看過您的作品集,誠域集團希望能與您深度合作...
我抬頭看向許嘉樹,他眼底映著窗外的雨幕,卻盛滿比陽光更熾熱的期待。這一刻,我終於懂得:真正的愛情不是天平兩端的籌碼較量,而是兩個靈魂在風雨中握緊彼此的手,共同走向未知的勇氣。
我明天準時到。
我對著電話說,也對著眼前的人說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,月光穿過雲層,在地板上投下兩道交疊的影子,綿長而堅定。
10.
水晶吊燈在宴會廳流轉出溫柔的光暈,當我和許嘉樹交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,此起彼伏的起鬨聲瞬間淹冇了背景音樂。一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重逢彷彿還在昨日,此刻同學們望向我們的眼神裡,卻早已盛滿祝福與羨慕。
快說說,當年那封情書到底寫了什麼肉麻話
班長陳昊舉著香檳湊過來,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八卦的光。許嘉樹笑著摸了摸西裝內袋,掏出一個泛黃的信封,邊緣還留著被反覆摩挲的褶皺:早就想公開了,今天正好。
我驚訝地看著那封本以為早已消失的情書:你什麼時候拿到的
上週李雯寄來的。
他眨了眨眼,眼底藏著狡黠,她說這是最好的新婚禮物。
記憶瞬間回溯到三個月前的婚禮現場。白色教堂裡,許嘉樹穿著筆挺的西裝,當著所有親友的麵展開這封遲到十五年的情書。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,唸到
我喜歡你,從你幫我修自行車那天起
時,賓客們的掌聲與我的羞赧交織成最動人的樂章。那時的許母坐在第一排,雖然依舊保持著優雅的坐姿,眼角卻泛起了不易察覺的淚光。
聚會正酣時,許嘉樹的手機震動起來。他看了眼螢幕,唇角勾起一抹笑意:媽問我們下週回不回家吃飯,說新學了兩道上海菜。
我點點頭,思緒飄回到剛認識時的劍拔弩張。這一年,我學會了用專業能力贏得長輩的認可,也懂得在堅持自我與融入家庭間尋找平衡;而他,也在母親與愛人之間搭建起理解的橋梁。
回家的路上,許嘉樹突然將車停在長安街邊。霓虹燈光灑在他側臉,勾勒出當年那個少年的輪廓。看。
他指向路邊斑駁的梧桐樹,樹根處的水泥地隱約還留著自行車鏈條的鏽跡,還記得這裡嗎
我望著那個承載著青春記憶的角落,彷彿又看見十七歲的自己蹲在車旁,倔強地擺弄著掉鏈的自行車。許楠女士。
他突然湊近,聲音裡帶著當年的青澀與如今的溫柔,你的車鏈子掉了,需要幫忙嗎
我笑著搖頭,伸手環住他的臂彎:不用,但你可以陪我一起走回家。
夜風拂過我們交握的手,將影子拉得很長很長,延伸向燈火通明的遠方。這一次,我們終於跨越了十五年的時光,在彼此的生命裡寫下了最圓滿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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